文 / 红孩
阎纲病了,和我同住在西安唐都医院。我们共同的朋友、唐都医院刚卸任不久的政委李亚军对我说,咱们明天一起去看阎纲老师吧。这是2021年12月9日的事情。次日下午,我做完治疗,李亚军手捧着鲜花和我来到住院一部的泌尿外科。外科王禾主任未在,他也是我的总管大夫,我来西安看病就是冲着他来的。阎老师住着一个两人间病房,屋里没开灯,有点昏暗,但看他气色还好,虽然做完手术才两天。
阎老师拉着我的手,温暖而亲切。我对李亚军和阎老师的儿子阎力及几个护士说,你们猜我和阎老师是什么关系?大家面面相觑,我说:第一,我们是单位同事,阎老师曾是我们中国文化报的老领导,尽管他在职时我还没有调到报社,如今我也因病退休了,现在我们都属于报社的老干部。第二,我和阎老师相识快30年,我一直视阎老师为父辈师长(阎老师插话道,十几年前,我同郑欣淼还有你父亲,我们几个在北京饭店西侧的一个小剧场一起看过京剧)。第三,我和阎老师是乡党。(在京城,我和周明、阎纲、王宗仁、雷抒雁、白描、李炳银等陕西籍作家来往密切,再者因为我爱人是西安人,因此他们都自然而然地把我列入乡党一员。去年5月,我到西安,准备进行肾移植,等待肾源将近一年。如今,我的身体里植入一个陕西小伙子的肾脏,我的生命里真正地融入了陕西人的血液,想说不是陕西人都不行了。)第四,这次来唐都医院看病,我们找的都是同一个大夫,这样的缘分简直太奇妙了!
李亚军告诉阎老师,这几天他受邀协办西安事变纪念活动,四下联络,两下蒲城,深入采访杨虎城当年的革命足迹。阎纲一听,眼前一亮,说:“亚军同志,我可是西安事变的目击者。父亲阎志霄告诉我,张寒晖叔叔来西安和他组建‘铁血剧团’宣传抗日,在二中一个无立锥之地的斗室里创作《松花江上》,歌曲采用河北家乡媳妇哭爹娘、哭丈夫、哭坟哭断肠的调子,故而如此动人心弦。”我知道,阎纲老师1932年8月出生在陕西咸阳礼泉县(过去用繁体字醴泉,阎纲坚持了多年,后来被迫用简化字),后来随父亲到了西安。在西安,他听戏、看电影、唱京剧,怀里抱着丰子恺的漫画悠然神往,这些为他日后走上文艺评论和创作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49年,只有17岁的阎纲参加工作,负责筹建礼泉县文化馆,1952年调干上兰州大学,与周明同学,1956年毕业后双双被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
阎纲老师成名很早,尤其在上世纪80年代,他的文学评论对推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当然,在这之前,他对长篇小说《创业史》《红岩》等名著就已经做了大量的评介工作,以至他落了个“阎红岩”的绰号。我认识阎纲老师的时候,他已经从报社退休,等我1996年底到报社,听到的更多的是关于他的几个精彩的段子。1998年,我约阎纲老师给副刊赐稿,他写了《我的邻居吴冠中》,这篇文章发表后影响颇大,被很多报刊转载,广受好评。那一年,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举办首届副刊作品评奖,我推荐了这篇作品,被评为金奖。此后,这篇文章我又多次拜读,每次拜读都有新的收获。后来,我专门买来吴冠中先生的几本散文随笔集,并写了一组评论文章。吴冠中先生曾说,多少年后,人们对吴冠中的散文评价一定会超过他的绘画,对此,我和阎纲老师都有同感。
阎纲老师早期以评论著称文坛。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则把更多的精力投向散文和随笔。2021年,阎纲老师在老家礼泉养病期间,回顾自己76年的写作之路,得出六条经验:一、不触及灵魂不动笔;二、没有深的或新的感受不写;三、没有人物的社会矛盾和内心冲突不动笔;四、没有独特的故事情节不动笔;五、没有传神的情节和细节不动笔;六、去陈言、去辞废,入耳入脑。
你要存心折磨人,就要把话说尽。关于写作语言,阎纲老师则追求:写评论,要老辣、简约、有风趣;写散文,要纯情、传神、带体温。这使我想到阎纲老师继《我的邻居吴冠中》两年后的另一篇代表作《我吻女儿的前额》。1998年,在文艺报社工作的女儿阎荷被查出患有癌症,在协和医院的两年救治过程中,阎纲和夫人刘茵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煎熬,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要知道,在这之前,阎纲老师因胃癌他的胃已经被切除2/3。而女儿阎荷当时只有36岁!(1999年,世纪老人冰心先生去世,遵照先生生前遗愿,中国散文学会于2000年设立冰心散文奖,我和周明推荐了阎纲所写《我吻女儿的前额》,全票通过,后以此为书名,出版了冰心散文奖获奖作家作品集)。要说时年66岁的阎纲惧怕死亡,以我对他性格和人格的认识,我认为他是不惧怕死亡的,更何况他与癌症已然斗争多年了。在后来二十几年的写作中,阎纲老师在他的文章中多次谈到死亡。想来这不是无意的写作。在咸阳住院期间,他曾写了《在病房》一文。在文末他写道:我不怕死,我已经死过几回了,但是,我想活着,做人事,说人话。鲐背之年,还想出版《我还活着》。
阎纲老师在过去曾出版评论、散文集20余部,但他到了九十高龄却十分看重《我还活着》这本书。这本书有一些作品我过去看过,包括《我的邻居吴冠中》《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文化部报到,王蒙约谈》《和周明遭遇算命》等,其中有的作品是经我手发表在《中国文化报》副刊上。书中更多的作品则是阎纲老师自2019年定居在礼泉老家后的新作。阎纲老师回礼泉,最初只是回家看看,看看年长他八岁的老哥哥,看看生他养他的家乡沃土,看看那些长期坚持业余创作的当地文友,可他双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吃上家乡的美食,他的心告诉他:只要老汉还有一口气,余生就留在这里了。
阎纲回到老家定居,对于陕西西安、咸阳及礼泉的文化艺术界是个挺大的事。每天,前来的领导、作家、乡党、新朋故友络绎不绝。我在西安居住的一年多,几乎三天两头传来谁谁去看望阎纲老师的消息。有的人请阎纲老师为其作品写序,也有的为求阎纲老师一幅墨宝,更多的是想见见这位从秦地走向全国的大评论家大作家。阎纲的老哥哥是位大学教授,跟阎纲同住在一个养老中心,喜欢安静,他见弟弟整天这么忙碌,就把弟弟叫到房间,叮嘱道:“你到这里,一定要说家乡话,不要撇京腔;再者要守纪律,不要特殊化。”对于老哥哥,阎纲向来毕恭毕敬,他果然天天说家乡话,到了饭点,他端着饭碗非常守规矩地排在人群中,即使有人让他提前买饭,他也谢绝了。阎纲老师在礼泉定居的三年多,除自己写了20多万字的文章外,他为当地作者写了200多幅字,序言几十篇,为业余作者看稿上千万字,同时编辑出版了多部礼泉作家的文集。我感慨地对他说,您老这是在老家搞文艺绿化工程哩!
我喜欢和阎纲老师的文字之交。这些年来,我们如果看到对方的作品,常互相勉励。他的手机玩得很溜,前几年还能接电话,但最近只可发微信,如果有人打电话,就由他儿子阎力代为转达。阎纲老师去年也曾担心,他的书稿《我还活着》整理完成后,会不会有出版社愿意出。我说,以您这么大的名气,特别书中的很多内容又很特殊,估计问题不大。后来,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得到这个消息,社长亲自拍板,举全社之力,一定要在阎老90岁生日前将书隆重出版,而且是精装本,社长本人还要亲自做责任编辑。作家贾平凹得知此事,当即驱车到礼泉看望阎纲老师,并题写书名。在陕西作家路遥、贾平凹、陈忠实、高健群等人看来,阎纲、周明就是他们父辈般的良师,在他们步入文坛的初期,无一例外都得到他们的鼎力相助。
尽管如此,阎老师还是担心,出版社会不会赔钱?今年5月,在多日的翘首以盼中,《我还活着》如期出版。斯时,我刚做完手术,阎纲老师发信鼓励我:红孩啊,王禾主任和他的团队手术成功,谢天谢地好造化,由衷为你高兴,希望你再驰骋文坛50年!我答复:百岁不敢想,咱们相约30年后再重逢!《我还活着》的出版,掀起一阵小高潮。这两个月,阎纲老师每天要签名给许多朋友,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在收到书的第一时间给阎纲老师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同时回忆了他们交往的往事,特别叮嘱阎力要好好照顾父亲。如果有可能,她或者委托人要亲自到礼泉看望老人家。著名作家王蒙则发来视频,称赞阎纲老哥是现存的最老的坚持写作的评论家,既有陕西老头的倔劲儿,又很风趣、幽默,几十年对文学非常执着、热爱,从来不人云亦云。寻求真理,绝不投机取巧。他真诚地希望阎纲健康活下去,继续写下去。6月24日,是我55岁生日,为了庆祝我的再度重生,西安的许多文友给我张罗了生日宴。我没想到,李亚军竟然还通知了远在礼泉的阎纲老师。那天早晨八点钟,阎力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父亲年事已高,耳朵也背,不便再出来,但他一定让阎力转达对我的问候,说冰心写过文章《生命从八十岁开始》,建议我不妨写《生命从五十五岁开始》。中午宴会前,李亚军把阎纲老师送我的书给我,只见扉页上写道:首先祝贺肉身再生,红孩散文倚马可待,其影响甚广,同时专攻散文理论,敢言人之未敢言,几篇评论王蒙文章人所称道。历史在悲剧中推进,写作亦然,我还活着,我作证。红孩先生指正、留念。九十岁阎纲,于2022年夏日。
这就是阎纲!我所认识的文学前辈!据我所知,阎纲老师在给诸多朋友的图书签名时,从不敷衍,他往往要将自己对那个人了解的特点写上几笔,这很有点马三立相声的最后抖包袱。我曾不止一次地说,阎纲老师就是我们生活中的马三立,他不仅长得越来越像,连说活都是那个味道。在此,我真诚地祝愿阎纲老师体健安康,笑口常开! |